波兰和匈牙利与欧盟价值观之争及其影响

¹姜琍

波兰和匈牙利两国曾经是中东欧国家民主转型进程中的优等生，并且在欧盟东扩第一波中融入了欧洲一体化进程。自2010年上台执政以来，匈牙利欧尔班政府否认民主的自由主义基础，欧盟愈益关注和担忧其对媒体、非政府组织和法官采取限制措施。2015年法律与公正党在波兰上台执政后，也因增强行政权力和削弱司法机构的独立而受到欧盟的批评和审查。在2020年欧洲深受新冠疫情冲击的背景下，欧盟新一届领导人高度重视价值观问题，积极寻求维护成员国法治的新机制，将尊重法治原则作为获取欧盟基金的条件。波匈两国反对欧盟预算与法治标准挂钩，在2020年11月否决欧盟2021~2027年度财政预算²，一度导致欧盟陷入预算危机和政治危机。匈牙利和波兰与欧盟的价值观之争对波匈两国社会民意和政治格局、欧洲内部团结、维谢格拉德集团合作和波匈两国在欧盟的地位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一、价值观之争对波匈社会民意和政治格局的影响

2020年12月10日，欧盟27国领导人在布鲁塞尔举行峰会，试图就落实多年财政框架和新冠疫情复苏基金达成协议。在此前一天即12月9日夜，波兰和匈牙利一些城市建筑物的灯光改为蓝色，以表示对欧盟的支持，同时敦促欧洲理事会在法治问题上坚定立场，不要向波兰莫拉维茨基政府和匈牙利欧尔班政府妥协。波匈两国的公民权利运动——“民主行动”和“声音”收集了由本国30多万公民签署的请愿书，支持欧盟资金与法治挂钩的机制。根据民意调查，波兰有72%的受访者、匈牙利有74%的受访者同意将获取欧盟资金与法治和民主原则挂钩³。近年来，匈牙利和波兰的反政府组织和一些民众多次走上街头，抗议政府破坏媒体自由和司法独立。2019年的民调显示，64%的波兰人认为本国的法治受到破坏，58%的匈牙利人认为本国的政治体制已破裂⁴。

法治问题导致波兰执政联盟内部出现分歧。在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庆祝欧盟峰会就欧盟基金与法治标准挂钩达成协议之际，来自执政联盟内一个小党“团结波兰”的司法部长兹比格涅夫·齐布罗对总理的决定进行了批评。齐布罗从一开始就反对欧盟基金与法治挂钩，呼吁莫拉维茨基总理否决欧盟预算，认为欧盟基金与法治挂钩的机制将限制波兰的主权和损害波兰的利益。莫拉维茨基得到波兰最重要的政治人物、波兰政治生活的推动者——“法律与公正党”主席卡钦斯基的支持，却与执政联盟伙伴齐布罗不时发生纠纷。在否决欧盟预算和达成妥协方面，波兰执政联盟内部产生的分歧有可能导致联合政府进一步分裂⁵。

价值观之争还推动匈牙利和波兰的反对派走向团结，决意打败执政党。2020年12月21日，匈牙利6个最大反对党正式同意在2022年议会选举中联手，旨在击败自2010年以来一直执政的欧尔班领导的青年民主主义者联盟（简称靑民盟）。6个反对党决定，在所有106个选区推举一名联合总理候选人，并准备共同的选举纲领和议员候选人名单。根据2020年12月的民意测验，联合起来的6个反对党比靑民盟的力量更强，以2%~4%的优势领先于靑民盟⁶。2021年2月初，波兰前总理、欧洲理事会前主席图斯克敦促波兰反对派团结起来，争取赢得下一届议会大选，从而拯救波兰病态的民主，恢复民主价值观⁷。

二、价值观之争对欧盟内部团结的影响

欧盟内部成员国众多，它们的经济发展水平、地缘政治环境、历史经验、政治文化和利益诉求存在差异，除了新老成员国之间的东西之分以外，还有经济发展模式不同导致的南北之别。波匈与欧盟的法治之争则使欧盟内部团结面临新的考验。欧盟机构和西欧、北欧的许多成员国认为，欧洲处于推进一体化项目的重要时刻，欧盟的基石——民主、法治和基本权利在一些成员国出现严重倒退，如果不采取行动，欧盟将逐渐不再是民主国家和法律秩序的共同体，欧盟的道德合法性、国际声誉和内部稳定将受到损害，欧盟的稳定也将随之受到影响。于是，在欧盟出现了坚决捍卫欧盟价值观的成员国与坚持本国发展方向的波匈之间的对抗。葡萄牙总理安东尼奥·科斯塔提议将欧盟分为“模范学生”和“麻烦制造者”，法国总统马克龙表示支持。

2020年12月5日，法国欧洲事务大臣克雷门特•波恩表示，“如果波兰和匈牙利继续坚持其否决权，我们将采取更为激进的解决方案，批准针对波匈以外其他25个成员国的欧洲复苏计划”⁸。荷兰和比利时也主张不能在法治原则问题上向波匈两国让步。即便“双速欧洲”实施起来在法律上比较困难，西欧国家也有意推动，这样将使波匈处于欧洲一体化进程的边缘位置。

目前，只有斯洛文尼亚在欧盟预算与法治标准挂钩问题上对波匈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支持。此次由于欧盟成员国都急需新冠疫情救助基金来提振经济，加之德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而德国总理默克尔在个人威望、政治谋略和谈判技巧等方面都很出色，致使在欧盟预算问题上妥协与和解最终代替了僵持与对抗。一旦2021年默克尔退出政坛，欧盟将失去能够掌控局面、化解危机的关键人物，围绕法治争端而出现的分裂就有可能呈现加速的趋势。

三、价值观之争对中欧维谢格拉德集团合作的影响

无论是波兰还是匈牙利，都高度重视中欧地区次区域合作组织——维谢格拉德集团。该集团成立于1990年，在四个成员国波兰、匈牙利、捷克和斯洛伐克于2004年实现了融入欧洲一体化的战略目标后，它致力于加强中欧地区认同和争取与欧盟老成员国的平等地位。波兰将维谢格拉德集团视为实现其政治目标，即像欧盟大国那样在欧洲政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平台。匈牙利认为，维谢格拉德集团是在欧盟内建立更广泛联盟的基础，同时也是在欧盟内实现民族国家利益和发挥更大影响力的平台⁹。

波兰和匈牙利都期待通过集团内部合作和“V4+”合作模式改善自己在欧盟政策上的谈判地位，如欧盟预算、数字市场、乌克兰危机、能源安全和移民政策等议题。在成员国的团结合作下，维谢格拉德集团不仅坚决反对欧盟的强制性难民配额制，而且成功阻止了原欧盟委员会第一副主席蒂默曼斯出任新一届欧盟委员会主席。然而，维谢格拉德集团是一个相似性和差异性同样突出的次区域合作组织，成员国在实力和政治抱负、对欧洲一体化的态度以及与俄罗斯、德国、美国和中国等大国的关系方面差异明显，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维谢格拉德集团的凝聚力和合作成效。

法国总统马克龙意识到，维谢格拉德集团在许多议题上并不团结一致，于是努力通过加强与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关系来孤立波兰和匈牙利¹⁰。2019年底，新上任的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提名捷克人朱罗娃为欧盟委员会副主席，负责价值观与透明度事务。朱罗娃来自捷克总理巴比什领导的“不满意公民行动2011”，在欧盟委员会监督波兰和匈牙利遵守价值观的情况，被欧盟一些评论家视为冯德莱恩往维谢格拉德集团打入的楔子¹¹。朱罗娃获得这一职位得到维谢格拉德集团四国的合力支持，但她没有对波兰和匈牙利采取迎合态度，而是延续了她的前任蒂默曼斯严厉批评的风格，她还主张成员国获得欧盟资金应以尊重法治为前提。她就任后不仅没能平息近年来维谢格拉德集团四国与欧盟在移民和司法改革等领域的争端，而且为维谢格拉德集团的合作增添了紧张气氛。2020年2月，朱罗娃在接受德国杂志《明镜周刊》采访时表示，波兰和匈牙利是脆弱的民主国家。她严厉批评波兰的司法改革和匈牙利政府对媒体的干预¹²。同年9月，朱罗娃在接受德国媒体采访时又表示，“欧尔班先生喜欢说他正在建设一个非自由主义民主国家，我认为他在创建一个病态民主国家”¹³。欧尔班随即致信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指出朱罗娃侮辱了匈牙利国家和匈牙利人民，要求免除她的职务。面对欧尔班与朱罗娃之间的冲突，捷克外长佩特日切克对朱罗娃表示了支持，但捷克总理巴比什保持了沉默。

2021年2月15日是维谢格拉德集团成立30周年，四国领导人表明了继续合作的政治意愿，希望在深化欧盟单一市场、数字化、推动经济绿色转型和抗击新冠疫情等方面加强合作。然而，在欧盟预算以法治为条件的机制问题上，四国没能保持统一。在波兰和匈牙利因法治标准抵制欧盟预算和经济复苏基金的情况下，捷克和斯洛伐克则支持欧盟的新机制。斯洛伐克总统恰普托娃公开宣称，欧盟应该捍卫共享的价值观如法治，斯洛伐克支持欧盟补贴与责任即维护法治挂钩的决定¹⁴。尽管波匈两国与欧盟的价值观之争不会导致维谢格拉德集团解体，但已经成为该集团一条新的分裂线。

四、对波兰和匈牙利在欧盟地位的影响

波兰是欧盟6个主要国家之一，它不仅有着成为中东欧新成员国领导者的政治抱负，而且希望在欧盟发出自己的声音和参与塑造欧盟政策。2015年10月的议会大选改变了波兰在欧盟拥有的声誉——“稳定的政治和经济岛屿”，民族—民粹主义和保守主义政党“法律与公正党”在野8年后重新执政。随着波兰与欧盟在法治问题上争议不断，波兰在欧盟愈益被孤立，欧盟老成员国认为它“不断损害公正和对欧盟机构的警告置之不理”¹⁵。波兰与欧盟的价值观之争也导致欧盟一些成员国排斥波兰，波兰政府有时难以找到合作伙伴以实现其目标。比如，波兰在推广关于欧洲能源联盟的设想时，在欧盟内被孤立¹⁶。

在中东欧新成员国中，匈牙利也积极对欧盟事务发挥影响力，它选择的方式是大声批评欧盟和采取与欧盟主流不一致的立场。但它持续实施在欧盟引起争议的政策，给自己带来了愈益增大的外部压力。2016年9月，卢森堡外长让·阿塞尔博恩呼吁欧盟将匈牙利开除出去，认为这是保持欧盟团结和维护共同价值观的唯一可能性。他批评匈牙利政府对难民采取不人道的做法、限制新闻自由和司法独立¹⁷。2020年4月，在匈牙利议会通过有争议的授权法后，意大利前总理马泰奥·伦兹呼吁欧盟迫使匈牙利做出改变，或者直接将其开除出去。丹麦人民党则要求欧洲人民党团彻底取消靑民盟的成员资格。2019年3月，欧洲人民党团决定暂停靑民盟的成员资格。

在匈牙利和波兰与欧盟围绕法治标准与使用资金挂钩问题产生分歧时，不仅维谢格拉德集团另外两个成员国捷克和斯洛伐克没有支持匈牙利和波兰，而且自2007年入盟以来一直受到欧盟法治监督的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也没有支持它们。罗马尼亚总理奥尔班表示，匈牙利和波兰应接受与欧盟基金挂钩的法治条件，建立公众信任对于整个欧洲经济的复苏非常重要¹⁸。虽然匈牙利和波兰的总理都认为在与欧盟机构和欧盟其他成员国的博弈中最终取得胜利，但支持它们的国家却越来越少，它们在欧盟的孤立程度在加深。随着波兰和匈牙利在欧盟的声望显著下降，它们在欧盟的影响力正在减弱。

小 结

欧盟不仅是政治和经济共同体，而且是价值观共同体，民主、法治和基本权利是欧盟的基石。正是这一愿景推动欧盟在1991年苏联解体后向中东欧国家扩大并传播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自由主义民主在西方诞生，法治、独立媒体和个人自由是西方传统和文化组成部分，这在历史发展不同的中东欧国家很难实现。深厚的民族主义情结、入盟期望值与经济社会发展现状之间的反差以及欧洲“二等公民”的屈辱感，导致匈牙利和波兰开始质疑欧盟的价值观和发展方向。

虽然波兰和匈牙利与欧盟在法治问题上各执己见，分歧和矛盾长期持续，但两国从未期望像英国那样脱离欧盟，只是为了增强自主发展能力和提升在欧盟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如今，欧盟正在经历经济、社会、移民和新冠疫情等多重危机，而应对这些危机和英国脱欧后出现的新局面，其关键是27个成员国保持团结一致。一旦欧盟通过各种新机制强力迫使波兰和匈牙利回归自由主义民主发展轨道，就有可能加剧这两国的民族主义情绪和离心倾向。价值观之争值得欧盟和波匈两国谨慎对待，以免对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欧次区域合作和波匈两国在欧盟的地位产生不利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