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视角下的希腊与土耳其海上争端

1李建军

几十年来,地中海东部的边界争端既久又深,不过一直是一个地区性问题,仅限于塞浦路斯、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的主权诉求和反诉。但是在近些年,该地区的难民问题、海上天然气资源已经把地中海,尤其是东地中海变成了一个关键的战略舞台,新的地缘政治断层线通过这个舞台汇聚在一起。在此,我们将着重从东西方视角浅谈一下希土海上争端。

希土海上争端由来已久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希土关系的最大障碍是塞浦路斯问题。这个问题时紧时松,一直拖延至今挥之不去。从20世纪70年代初起,两国之间又凸显爱琴海问题。1972年土耳其政府擅自决定派船开发爱琴海希腊水域的一些岛屿,其中包括塔索斯岛的石油资源。希腊政府认为土耳其侵犯了希腊萨莫特拉克、莱莫诺思、莱斯波斯、赫托斯等岛屿的大陆架。两国就爱琴海海底石油和其他资源的开采争论激烈。其中,分歧的焦点是领土海域的宽度是6海里还是12海里,以及如何划分两国的大陆架和经济区。这种争论随着塞浦路斯问题的激化还是缓和而时起时伏。此时,两国之间悬而未决的问题计有:塞浦路斯问题、爱琴海大陆架和该海域上空国际飞航区问题、领海水域扩大到12海里问题、爱琴海上若干希腊岛屿的军事化问题,以及保障西色雷斯地区土耳其穆斯林的地位问题等。由于希土两国对解决上述问题的立场截然不同,所以这些问题对两国关系造成了消极的影响2

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土耳其官方就坚持认为,无论土耳其政府还是土耳其民众都不接受整个爱琴海完全属于希腊的事实,而应该一半属于希腊,一半属于土耳其。土耳其建议,爱琴海岛屿的防御应该由土耳其和希腊在北约的框架内共同承担。土耳其的这种态度便打开了爱琴海争端的潘多拉魔盒。1976年和1987年,两国对爱琴海大陆架界限的纷争激化几乎导致兵戎相见。同时,引起纠纷的还有海上航空线路的控制权以及北约对爱琴海及其领空的执行权问题。

冷战结束后,土耳其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失去昔日东西方全球对抗中的军事和战略地位。而从另一角度看,它在盛产石油且政局极其多变的中东和东地中海地区的作用却在明显增强。它同部分邻国像希腊、叙利亚和亚美尼亚的关系持续紧张,威胁到新奥斯曼主义崛起的土耳其的雄心和利益。其时,土耳其对希腊领土要求的内容也在不断扩大。土耳其凭借着国家面积大、人口多和军事力量强的优势,不断向希腊施加压力,要求希腊在塞浦路斯和爱琴海问题上作出让步。

希腊则视土耳其为主要对手。它在1995年单方面将领海从6海里扩大到12海里,认为这符合国际海洋公约的规定,并在次年宣布爱琴海上的无人岛卡尔达克为希腊领土。1996年土耳其以牙还牙,强行登上十二群岛中的一个小荒岛伊米亚岛。这样,希土关系骤然紧张,引起美国和北约的不安,它们竭力调解联盟内部两个成员国之间的冲突。与此同时,欧盟亦向土耳其发出警告,声称“土耳其与欧盟的关系将以土耳其尊重国际法、国家协议以及欧盟成员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为参考条件”3

在希土关于爱琴海问题的争论中,希腊主张所涉及的问题应该交由国际法庭裁定,而土耳其坚持两国之间的分歧应该在双边基础上商讨解决。土耳其还认为,爱琴海中仍有条约没有涉及的“灰色地带”,而希腊把爱琴海变成了“希腊内湖”;希腊希望保住现有领土,指责土耳其在侵犯它的领土主权,觊觎希腊的东部爱琴海岛屿。

希腊不满土耳其对塞浦路斯的威胁,分别与叙利亚、伊朗和亚美尼亚签订了双边军事—战略协议,在塞浦路斯部署了S–300导弹防空系统;公开宣称不支持土耳其加入欧盟。土耳其则进一步加强自己在塞浦路斯土族共和国的存在,提出了自己在爱琴海的主权要求。由于1999年土耳其和希腊先后遭到大地震的灾难性破坏,双方遂暂时平息了在东地中海的对抗。

土耳其和希腊在东西方间的角色

土耳其地处欧亚大陆结合处,大部分领土在亚洲,但经济和商业中心却在欧洲部分。土耳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其国家定位存在极大不确定性,属于“既东且西”的角色。20世纪40年代土耳其开始亲西方,与美国关系密切;1952年,土耳其加入北约,那时西方集团为了遏制苏联把土耳其拉进了自己的阵营。冷战结束后,土耳其的西向战略基调没有大的变化,但是它却从西方国家的依靠变成了包袱和问题,土美之间的盟友关系因为2016年土耳其未遂政变、引渡居伦、武器购买、库尔德等问题变得越来越松散,尤其是最近几年,在西方看来土耳其一直在推行“富有侵略性”的政策,更加引起西方国家的不安。虽然土耳其自认为是欧洲国家,且在上个世纪就成为了欧盟候选国,但是迟迟不能入盟,因为其地理位置、威权体制、种族、宗教、历史都属于东方,它不是欧洲,不是西方。它只是在西方需要它时,才属于西方,例如海湾战争时,土耳其有了利用价值,在2015~2016年难民危机时,欧盟找它合作,但是无论合作多么深入,它的入盟却遥遥无期。

希腊在历史上曾与东方联系密切,但是现在绝对是西方阵营中的一员。巴尔干曾经被奥斯曼帝国占领四五百年,希腊成为人们眼中的近东的一部分,种族由此变得混杂,混入了斯拉夫人的血统,这一点曾被西方人所厌恶。德国历史学家雅各布·法尔梅拉耶尔曾经这样鼓动说,“现代希腊基督徒的血管里没有一滴纯正的希腊血液”4。但是亲希腊的人还是坚信“现代希腊人是古希腊人的直系后裔,而土耳其则是野蛮人”5。在二战时期著名的丘吉尔和斯大林百分比协议中,巴尔干其他部分被归为了苏联的势力范围,但是英国认为希腊与这些国家大为不同,在西方的政治宣传中,希腊被塑造成民主的堡垒。1981年,希腊加入了欧共体,也就是现在的欧盟。希腊守卫的陆海边界都是欧盟的边界。在塞浦路斯、希土冲突、债务危机、难民危机等问题上,欧盟都义无反顾地支持希腊。

角色的折射

土耳其和希腊在东西方的角色不同,体现在近期东地中海的争端上。东地中海输油管道项目(EastMed,始于2012年)和“东地中海天然气论坛”(EMGF,始于2019年)都将土耳其排除在外,其中意大利埃尼集团(ENI)和法国能源巨头(TOTAL)都参与进来,共同开发以色列、塞浦路斯的天然气。因此形成两个阵营:一方是希腊、塞浦路斯、法国、意大利、埃及、以色列、美国,另一方是土耳其和北塞浦路斯。对土耳其来说,土耳其因其地理位置一直在积极推进自身的欧亚能源枢纽地位,土耳其外交部一再强调,“通往欧洲最经济最安全的通道是经过土耳其”。土耳其认为,在地中海只由希腊、塞浦路斯、阿拉伯公司以及意大利埃尼和法国道达尔等大国公司参加勘探油气而忽视土耳其,是不可接受的。这些项目和论坛组织完全绕开土耳其,选择与土方长期关系不睦的希腊,在削弱土方战略地位的同时大幅提高希腊地位,体现的是东西方的对立。

这也再次证明土耳其在需要的时候就是西方,不被需要时就是对立面。随着上个世纪90年代土耳其民族主义的复兴,土耳其绝不会满足于被当作西方的“棋子”。土耳其总理艾哈迈特·达武特奥卢的《战略纵深》一书出版后,“蓝色家园”概念被普及。按照“蓝色家园”概念,当奥斯曼帝国失去对海洋的控制时,它基本上就崩溃了,土耳其“必须重返海洋”或者说重返“蓝色家园”才能恢复势力。土耳其目前是否想要通过重返海洋恢复势力,希腊媒体认为几乎是肯定的。2019年9月2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一场会议上展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地图描绘了爱琴海近一半地区以及克里特岛东部沿海一个属于土耳其的地区。这张地图是在伊斯坦布尔国防大学举行的官方仪式上展示的,显示的就是一个被称为“土耳其蓝色家园”的区域。本着恢复势力、摆脱西方棋子的目的土耳其找到了自己的合作伙伴。2019年11月28日,埃尔多安总统在伊斯坦布尔与利比亚民族和解政府总理法耶兹·萨拉伊签署了一项有争议的谅解备忘录,以划定土耳其和利比亚之间的地中海东部海域。这个协议下的地图为土耳其确定了一个最大的海上区域,它剥夺了希腊岛屿的大陆架或专属经济区,也提供了对海上能源资源的主权。“作为土耳其蓝色家园概念的一部分,完全无视希腊岛屿在土耳其和利比亚之间的地理位置,比如克里特岛和罗德岛”6。这项协议招致希腊和国际社会的谴责,导致土耳其在国际上面临前所未有的孤立。

土耳其同时向四周扩张军事活动。它侵入伊拉克北部地区、将叙利亚东北部地区土耳其化、军事卷入利比亚(利比亚有350年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和向利比亚武装提供武器、对希腊和塞浦路斯推行新奥斯曼主义侵略政策,旨在推翻1923年签订的洛桑和约(正是这个和约将爱琴海的诸多岛屿给了希腊)。

除了在能源、领海和周边,土耳其也在宗教文化上捍卫自身的地位,对抗西方。2019年3月,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提议将拜占庭时代建筑圣索菲亚教堂恢复其奥斯曼帝国时代的清真寺地位。全世界约3亿东正教基督徒的“精神领袖”、伊斯坦布尔牧首巴塞洛缪对此提议表示:“将圣索菲亚改为清真寺将使全世界数百万基督徒失望”7。无视国际社会抗议,土耳其法院当年7月废除圣索菲亚教堂作为博物馆的法令。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曾这样批评国际干涉,他说:“这是国家主权问题。”8希腊媒体报道,由于圣索菲亚教堂翻修成清真寺,希腊东正教会决定,当日东正教会的教堂将打铃,并把教会旗降半旗,以抗议这一“历史不公正”现象。

角色的牵制作用

虽然西方对希腊的支持造成土耳其事实上的孤立,但是其“既东且西”的角色会使西方不得不考虑下面这些因素:

第一,关于爱琴海及其岛屿的争论由来已久,涉及如何对待历史和国际条约的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根据1920年8月10日对土签署的《塞夫勒条约》(又译色佛尔条约)爱琴海及其诸多岛屿交由希腊控制。1923年7月24日在凯末尔革命取得胜利的条件下对土耳其又改签了《洛桑和约》。用土耳其共和国创始人凯末尔的话来说,《洛桑和约》的签订使“《塞夫勒条约》对土耳其的死刑判决失效了” 。但是,《洛桑和约》也“只保留了少数几个爱琴海岛屿”9。从这时起,土耳其对爱琴海岛屿的归属问题一直耿耿于怀。最近几年埃尔多安总统多次表示这两个和约是不公正的,应该修改。

第二,希腊和土耳其是北约盟国,它们之间的任何武装冲突都将自动削弱北约的南翼,第三大国将伺机而动。希腊的主流政党大体上同意这种说法。对于北约来说,防范俄罗斯才是重点。虽然有的专家称,有限的军事冲突对土耳其的军方和“鹰派”是有利的。但战事发生后是否“有限度”很难预料,一些欧洲国家和亚洲国家很可能不会对战事袖手旁观。军事行动的成功将团结土耳其社会,将提振民族自信心。如果土耳其把战火烧到欧洲国家,这就意味着土耳其要退出北约,到时欧洲东部的威胁将加大,当然,对土耳其来说自身的安全也将再次成为问题。法国现在与阿联酋、希腊、塞浦路斯和埃及签署了军事协议,所有这些协议都旨在遏制一个北约成员国和欧盟候选国的行动10

第三,土耳其在难民/移民流动中扮演着关键角色。2015年和2016年初,欧洲爆发了史无前例的难民潮。土耳其成为北非和中东移民和难民涌入欧洲的大本营,成为解决欧洲难民危机的关键国家。欧盟为了解决问题,与土耳其作了危险交易。2020年2月28日,土耳其策划了一场难民通过埃夫罗斯岛边境进入希腊的大规模行动,企图勒索欧盟和希腊。因此,土耳其的角色已成为希腊国家和欧洲安全的首要问题,也影响了希腊与欧盟的关系以及对地中海东部的展望。

第四,本次希土海上争端掺杂其他短时间内无法解决的各种东西方问题,如利比亚、叙利亚、以色列等问题,还有欧盟内部团结、北约“脑死亡”等西方问题,让争端表现出高度争议性、多层次和国际化,加上疫情对各国和世界局势的影响,政局、经济移民等不确定性增多,绝不是能快刀斩乱麻迅速解决的问题。

这样的考虑让西方对希土争端没有统一立场。欧盟内部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分裂:希腊、塞浦路斯、法国和奥地利持更加强硬的立场;而德国、意大利和西班牙持较为温和的路线;中东欧国家像波兰和匈牙利则主张与土耳其保持积极的关系。所以,欧盟的反应仅仅停留在发表共同的声明,至多是威胁制裁。北约早在2019年12月的高层领导人会晤时就拒绝了希腊对土耳其侵略行径的控诉,认为这是它们的双边问题。北约号召希土举行双边“技术”会谈也已失败,因为希腊提出了先决条件:土耳其必须从希腊经济区撤出所有舰船。

因此,希土东地中海对峙,是希腊和土耳其在东西方的角色演变的结果,也与土耳其长期“既东且西”的模糊状态相关。这种状态使土想在区域发挥作用,使其想恢复实力,也使其陷入与希腊阵营的对立,更使其具备了挑衅“筹码”。虽然事实上形成了一个反土耳其的联盟,但是土耳其“既东且西”的角色很可能让战争暂时实现从“一触即发”到“北约绝不允许”11。孤立土耳其不可取,土耳其继续挑衅也不可取,明智的做法是通过中介对话进行谈判。但是,只要土耳其“蓝色家园”的梦想不变,土耳其和希腊的争端即使暂时平息,还会持续下去,无论发不发生战争。

 


[1] 李建军,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2] Дженгиз Хаков.История на съвременна ТурцияСофияПарадигма 2008p.404.

[3]  [希] 约翰·科里奥普罗斯萨诺斯·维莱米斯:《希腊的现代化进程——1821年至今》,郭云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339页

[4] George E.Mylonas, The Balkan States:An Introduction to Their History, Washington, D.C.:Public Affairs, 1947, p.169.

[5] Maria Todorova, Imaging the Balkan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p.125.

[6] http://www.ekathimerini.com/247366/article/ekathimerini/news/turkey-says-it-deported-greek-suspected-isis-fighter.

[7]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turkey-museum-preview/orthodox-patriarch-says-turning-istanbuls-hagia-sophia-into-mosque-would-be-divisive-idUSKBN24130F.

[8] 同上。

[9]  [] 悉纳·阿克辛:《土耳其的崛起(1789年至今)》,吴奇俊、刘春燕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206、207页。

[10] https://theconversation.com/turkey-greece-conflict-in-eastern-mediterranean-is-less-about-gas-than-vaccuum-left-by-trump-144691.

[11] []СимеонНиколов,БАЛКАНСКО-ЧЕРНОМОРСКИЯТ ЕПИЦЕНТЪР НА ТРАНСКОНТИНЕНТАЛНИТЕ СЪПЕРНИЧЕСТВА,Българско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дружество,сп.Геополитика, БРОЙ, 2019, pp.11—12.

创建时间:2021-05-08 09:17